学习:书本;工作:书本;休息:书本。娱乐和消愁解闷呢?仍然书本。与众蒙难之际,所受的惩罚除种地伐木挨斗争之外,还是奉命苦读书本,有时读得冤屈难伸、愁肠百结,埋头(不敢举眼)问天。总之,从小蛀虫到老蛀虫,书本铺就了一生的路。回头望去,读书等闲事,而且,恐怕许多别的人也是这样的罢,而且读得认真,绝不像我一味乱翻书。我的这种经历寻常之至。
虽然,其间也有难忘的记忆,犹如沙漠中得饮清泉。
文革后期,大革命已成鸡肋、欲罢而暂时未罢之际,我成为半自由之身时,偶然从同事某君那儿偷偷借来一本书。书皮已然失落,大约是辑刊之类;编辑和出版者的名字是有的,不过我已忘记。要点是其中有钱锺书先生的“林纾的翻译”一文。翻译一途,斯时于我已是绝路,但总是有几分难舍;林译有一些是少年时期读过而且喜欢的,例如《撒克逊劫后英雄略》和《块肉余生录》(“块肉”一词当时不免茹毛饮血,是后来才逐渐明白的)。由此而来的兴趣促使我展卷即读,随即不能释手,随即从欣赏到赞美到惊叹:世间竟有如此渊博的学者!各种感想于是在阅读之际纷至沓来,譬如说我不指望自己曾读、善读而且善用如此浩繁的学术著作,只要曾经知道这么众多的书名也就该知足了;譬如古人的自嗟自叹:见西施之容而归憎其貌;譬如曾卓四十年代的诗句:曾试饮一口爱情的酒,狂喜着沙漠中发现了清泉!(引文多半出入,请诗人原谅。)
书是某君的,勉强借给时叮嘱过不可外传,不可遗失,定要归还。可是我舍不得,我必须在自己的沙漠中留下这一泓清泉,不时掬饮,不时照影。于是找个大笔记本,动手来抄。读书人抄书在古典中国是传统也是美谈;小学和中学时代作为国语和英文课作业我也曾抄过课文,深受其益。但我疏懒成性,自幼就怕习字,虽然严父鞭挞、良师教训(包括著名的书法美术家谢孝思教授,早年是我的校长和老师),终于写一手蹩脚的字。但那也顾不得了。那个时代时兴的是焚书坑儒;爱书,可你到哪儿买去?不过,抄自有抄的好处:事隔二十多年,我仍旧熟悉那篇文章,需要时(例如去年写一篇关于信达雅的论文之际)晓得往哪个部分去寻章摘句。当然,如今我手里的该文版本已经一共有四个,除原抄者外,一是《旧文四篇》,一是《七缀集》;还有一个也是手抄的。当时黑龙江大学英语系成立翻译教研室,我们几个人收集窃以为经典的论述,钢板蜡纸,刻印为集,作为指导翻译工作的原则,其中以鲁迅先生的论述为主,也包括“林纾的翻译”。此刻翻开来看,识得是至友吴承梅君笔迹。一文而拥有四个版本,我觉得富裕,虽然我远非版本学家。《钱锺书集》而今面市,当代人是幸运的,但我们也曾有过自己的不同的幸运。借屠格涅夫《贵族之家》中一位人物的话来说,我羡慕你们,但决不嫉妒。
八十年代进入社科院,这才听说钱先生的人品、识见、学问、文章;也才得知钱先生是我们的副院长,私下很以为荣;这种念头钱先生可能会皱眉一笑的罢。汉英翻译中偶有涉及《管锥编》的文字,去信求教,钱先生也曾片纸作答。但我困于斗室,终竟无缘得识,以为憾事。钱先生有著名的幽默话说,吃了鸡蛋,未必一定要见母鸡。我斗胆反问:如果所见不是鸡蛋而是五彩的凤凰蛋呢?
哲人已逝,文章风采依然照人。谨书此为念。